舌尖密码“123”

□潘祖德

人是奇妙无比的。柴米油盐,衣食住行,一切尽在日常调理、演变和进化中……

留存味觉记忆,反思人生历程,我有自己的感悟。这里,我小心翼翼,想揭开一组珍藏数十春秋的舌尖密码——

密码1:一碗味精面条

一年365天,我可以坚持在四分之三的时间用面条做早点,还有中晚餐吃面的情形忽略不计。嘘!一般人我不告诉他。

女儿也喜欢吃面条,可她赢不了我。女儿好奇,追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异常“食癖”,在面品中为何对面条情有独钟?我笑而不答。

其实,不光女儿觉得我爱吃面条有些怪异,连我自己有时也生起疑心:粗面、细面,宽面、窄面,手擀面、机打面,凉拌面、热干面,一碗又一碗,在我面前照单全收,压根就没见过退缩。

而且,我吃面条还有些独有的喜好:一是无需汤多,喜欢捞出干货;二是少用辣子,喜欢姜汤素味;三是忌讳多盐,喜欢清淡寡水。当然,动物油不能少,食用醋必须有,其余可有可无。

不论在家里,还是在外面,熟悉我生活习惯的人,都知道我是一活生生的“面条精”。前些年长得瘦,甚至有人开玩笑问我,是不是“面条吃多了”。曾因存疑,我也悄悄咨询过专家,爱吃面条是否身体缺啥?专家认真地告诉我:现代医学和营养学已验证,“贪吃”某食物的原因,可能只是馋了,它和实际缺乏的营养没有任何关联。

反正我是信了。一年一度体检也没道出个“营养不足”或“营养过剩”来。我当然也知道,自己爱吃面条是有原因的,大概率是儿时一碗味精面设置了一生的调味“密码”。

回到我的童年岁月,家中还处于特别困难时期。一家老小六口人,生活在距县城30公里开外的山区。那时,虽然父母都是壮年劳力,可在靠“挣工分”折算口粮的计划经济年代,除了红薯、土豆和少量稻谷养家糊口外,一年四季在我家是很难吃到本地薄产的面食。

过去,家乡的轧面作坊也稀罕。走上七八里地,才遇上一户经营麦面的人家。只要补一点加工费,就能用自产的小麦换点馒头、油条、麻花什么的,当然也可以兑换面粉或粗面条。隔壁邻居大叔,是公社粮管所职工,他家几个小孩经常能吃上白面粑和面条。

母亲是不许我们瞧着人家吃东西的。其实,小孩哪有不惦记吃的,睡梦中都会冒着口水:什么时候也能吃上白花花的面食?可是家贫如洗,即便有一点面食也不够我们吃,因为自家没地方产小麦。家中藏有一点面粉,那是从外婆家匀出来的,母亲要留着和面煎饼做菜;另外几包用旧报纸裹着的手工面条,也是留着送人的。那年月,谁家生孩子、老人贺生,不是给钱,而是用红糖、面条之类作礼包送情的。

突然有一天,从县城开会回来的父亲,交给母亲一包白色的东西。我和弟弟都很好奇,急忙嚷着让母亲打开,那是第一次见到有正规包装的面条。面条是一斤装的,20多公分长,两包,都很细。朴实包装没有现在的花哨,但很整洁,不像作坊面条人工包裹的旧报纸。只见白净的纸筒上,还清晰印着四个红字:味精面条。

可怜岁月,平时要靠攒几个鸡蛋买盐或贴补家用的,能有几家的孩子认识味精。我仰着脑袋问父亲:“味精”是什么意思?味精面条怎么吃呀?父亲也解释不清,只笑着说,大概跟“糖精”差不多吧,一个是甜的,一个是咸的。说着说着,他还提醒母亲煮面时不要放盐,先让娃子们尝尝味儿。

按照父亲的吩咐,母亲第一锅煮了少量面条。我往土灶里添柴火,弟弟围在灶台边等候。约莫三分钟后,母亲揭锅将自制的豆油用汤勺舀一点加进面汤,等熟透了再用竹筷夹起来喂到我们嘴里,低声问:“好不好吃?”平生第一次尝到自家以外的佐料鲜味,感觉就是不一般。我们回答母亲:“好吃好吃,就是味淡了一点!”

母亲习惯地用勺舀起一点汤品尝后,咂咂嘴说:“味精不能代替盐嘛,淡了味也不鲜啊!”从此以后,母亲做饭不受拘束,只管由着自己的套路,煮出来的面条鲜味十足,我的胃口大开。

世上本没有路,走的人多了便成为路,类推,原本不爱吃面,应该吃得多了才生喜爱。可我怎么遇上一次偶然,就爱吃面条呢?

思来想去,答案只有一个:在那贫穷的岁月,幸运一碗味精面激发我的味觉活力,并成为我“嗜面”一生的初始密码。

密码2:带点腥味的圆豆汤

一种特别的鲜味,让我四十多年难于忘怀。这就是喝起来略有腥味的圆豆汤,家乡人俗称“苜丸子汤”。

进入初夏,乡亲们从地里将枯黄的圆豆整株收获,然后铺于宽大的稻场集中暴晒。成熟的豆角卷起,金黄的豆子就会从豆荚里裂出。

这小小的豆丸,虽在眼下只够占得“辅粮”的席位,可在当时粮食供应紧张的情形下,它的贡献堪比“主粮”。

那是令人难忘的饥荒岁月。一家四五个吃“长饭”的孩子,每天一日三餐张嘴要食,像小鸟一样嗷嗷待哺,直把父母累得力不从心。家父是大队会计,长年在外,没空闲顾及家里生活。母亲的大部分精力,也在集体忙事,没时间打理自家菜地。与别人家丰厚的菜园相比,我家菜地总是稀稀落落,像乞讨人的“撂荒头”;越到夏天,差距越发明显。

夏日的星星,早早闪烁于天际。每到傍晚,我们兄弟几个便抬出竹编凉床,洗把凉水澡后便爬上小床海阔天空地侃。厨房里的母亲,却在昏暗的油灯下,经受着蒸笼般的炙烤。队里收工晚了,回家已看不清地里的小菜,母亲只好取出储备的圆豆面,然后将其倒入一锅煮沸的水中,再添上一些猪油、盐和韭菜,经过一阵搅拌后,稀稀糊糊的圆豆汤就出来了。

“哼,又是苜丸籽汤!”瞧着弟弟噘起的小嘴巴,我就故意伸着碗大叫:“妈,给我再添一勺,苜丸籽汤太香啦!”受我影响,弟弟也渐渐爱上了这汤。

说来也怪,不知圆豆里含有哪些成分,我一嗅上它的鲜味儿就食欲见长。每盛一碗饭,我都喜欢舀上一两瓢圆豆汤调拌,吃起来觉得特别香。满嘴沾上白白的豆末儿,直到肚子发胀,才不情愿地搁下手中的碗筷。

我感激母亲,在那难于让人解馋的时代,是她变着法子苦心养育了我们,调活了我们的胃口……

童年时期,我最后一顿圆豆汤,是在1976年冬天吃上的。

那年深冬,天寒地冻。家乡干部群众和全国人民一样,在历经毛泽东、周恩来、朱德三位领袖相继去世的巨大悲痛之后,形成一股空前的建设力量。在公社党委统一领导下,他们克服严寒和重重困难,高举“突击队”大旗,开赴指定的农田基本建设主战场——柏林大队,参加声势浩大的“改河造田”集中会战。

刚20岁出头的大哥,就是其中一名“生产突击队”队长。那天遇上下午放学早,好不容易说服母亲同意,我和邻居小伙伴决定向西步行五六里雪路,赶到突击队所在营地“巡查”去。据说,大哥他们临时寄住在一农户家。其实并没有住,只不过每日干活在那里吃上两顿饭、喝喝水而已,早餐自备,晚上还得回家。

大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。雪路溜溜滑滑,我们赶过去时已浑身发热。不巧,正遇上哥收工回营。没见着想象中的劳动场面,只见到几个上了年纪的队员,连胡茬上都挂满了冰渣儿。

冰天雪地的营地,唯一能让人感受一点热量的就是厨房。两名炊事员见20多人回来得差不多了,便揭锅盖大叫一声:“开饭喽!”米是定量下锅的,我们是闲着的小屁孩,哪好意思留下来吃饭。正欲拔腿离开,大哥和另一大姐却悄悄拉住还塞给我们碗筷。

天色渐晚。像东北人野餐一样,几名壮汉协助厨房师傅,三两下抬出热气腾腾的蒸饭木桶,端来几大盆飘着油香的小菜和汤。或许天气太冷,或许人多抢食,正饿得肚子咕咕叫的我们,跟所有人一样捧着大碗也毫不客气狼吞虎咽起来。在盛上第二碗饭时,我才发现那盆白乎乎香喷喷的热汁,居然是美味圆豆汤……

回味那顿公餐,我忘不了可口的圆豆汤,更是钦佩那些顶天立地的人们。多年后,每每路过我都会回望那熟悉的山水民居,也禁不住陷入沉思:没有当年的接力奋斗,这乡村的面貌也许依然陈旧。

几十年过去,在我脑海里,圆豆汤依然色如乳汁,味如虾米,鲜香四溢。我也明白,这种难舍的情结,绝不仅仅是味觉的记忆,更有那时代烙下的深深印迹。

密码3:油炸锅巴肉

儿时家贫,甭说鸡鸭鱼肉解馋,就连最平常的猪肉,一家人也是很难吃上的。年幼不懂事,心里老抱怨母亲吝啬,只盼着家里来客,因为有客人才可指望吃上一顿标配的锅巴肉。

好花不常开。在那辛酸的年月,即便这种孩子的愿望也难于实现。猪肉量少,家中若是来了表兄表妹什么“小客”,母亲显得无奈,不得不变着法子,掺用花椒叶、韭菜、南瓜花和面炸上一碗锅巴,以假充真蒙混一阵。油水多一点,小嘴抢食,做客的孩儿们居然吃得挺香。而我,却因少了一样最重要的,常躲进屋嘟起嘴闹上情绪……

时来运转。七岁那年,年长我十岁的大哥外出单干做缝纫手艺,一日被热心媒人盯上,早早地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友。每逢大哥回家,那客姐还常常紧跟着陪他。人小鬼大,哥哥恋什么爱并不是我关心的事,能增加吃上锅巴肉的机会,才是令我开心的大事儿。因为我娘“饿”媳妇,就像我馋着锅巴肉一样。

那年中秋晚上,月明星稀,气候凉爽。母亲暗示我大哥登上板楼,与刚过门的那客姐谈情说爱去。我和平日一样,陪着母亲做饭,守住灶尾巴添柴火,这是我童年最熟悉的活计。有母亲言教,自己也琢磨,日子久了,便懂得炒什么菜该用上什么火候。

大哥在楼上自然会激情四溢,而我留守灶尾也算是心情倍爽的。烟囱旁有个小洞,添柴火时我可以透过小洞,窥见母亲在灶台炸锅巴肉的神采。母亲先是挑上一矩方正的腊肉切成薄片,再用一点糯米粉(或面粉)和水调匀,接着用竹筷夹上肉片,搅搅粉糊后往煮沸的油锅里放,“哧”地一阵肉香,晶黄透亮的锅巴肉诞生了!

很快,一桌饭菜就在妈妈的笑脸和忙碌的身影中备齐。

一上桌,大家还说着一些让我似懂非懂的客套话。我顾不得那么多,竟主动扒在上席挨那客姐坐下,因为锅巴肉作为一道显眼的主菜就摆放在她面前。旁边的母亲碍于面子不好约束我,也就默认。

乡里人好客,更别说眼前是一位特殊的贵客。母亲落座,自个儿没有吃,一动筷子便急着为客人夹菜。淳朴的父亲也时不时请客人吃……一家人你来我往,没多久一碗堆着的“锅巴山”就给摆平了。

母亲的脸色开始紧张起来,因为父亲发现一块异样的锅巴肉。当时,他从碗底抽出这片有点发白的锅巴,瞧瞧后就自己吃,一咬觉得有点不对劲。母亲见状急在心上,却又强装笑脸,悄悄伸出脚在桌下踩了踩父亲。父亲更为迷惑,于是瞅瞅桌下又翻翻碗里……眼看就要露馅儿,机灵的我心生一计,嚷着要父亲去灶屋帮我盛饭。母亲这才赶过去“警告”他,肉锅巴下面是“冒牌货”——苕锅巴。

时隔多年,双亲早故。如今,我不知又吃下多少锅巴肉,然而回头细思,一生中真让我解“馋”的锅巴肉,恐怕仅有那一碗。走我家不久的那客姐,最终也没能成为我的“嫂嫂”,也许洞察到我家贫穷,没几天便与大哥“拜拜”。母亲受挫,气得躲里屋大哭一场,那滋味直到我后来成人才有了体会……

图匮于丰,防俭于逸。本该如此,在物资丰富时,不忘为困乏谋划;在人类安逸时,不忘为节俭告警。

居安思危,未雨绸缪,切切谨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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