涂“三公”幽默家史记

□潘祖德

何谓幽默?仁者见仁、智者见智。凡以轻松、有趣,乃至荒诞的形式表达喜怒哀乐情感,以及社会方方面面;可转尴尬为笑脸、化干戈为玉帛者,均意为之。

“三公”何方神圣?笔者自拟,姓涂名幺启,集家乡民间饱经沧桑幽默豁达底蕴于一身。幺启中年,路遇一相面师细细端详,曰:涂公人生坎坷,年少苦尽年迈甘来,一世可以“三公”维度,即出门似相公,处事待人和蔼可亲;回家似太公,面对家人一本正经;下地似虾弓(公),田园活笨纯属笑谈。嘻,谓之“三公”先生也。


——引语

一岭接三乡,犬吠惊四方;山巅凌晨见日出,谷底晌午漏阳光。鄂西南山区有这么一个地方,海拔千余米,林木苍翠,怪石嶙峋,野花暗香,人烟稀少。

这岭便是蜈蚣岭,从航拍图看,一弯曲山脊四面埋伏,伸出密密麻麻枝脉,十分形象。这岭也叫余光岭,有点令人不解:山腰散布多户涂姓人家,难道古时躲难改过姓氏,还是官员登记大笔一挥忘写三点水把地名给改了,或者是山谷幽深难见太阳只现斑斑余光?

蜈蚣岭地势险峻,人居僻静。这里不缺柴、不缺水,就是缺粮。人说山高林密出土匪,此处不行,自古以来压根儿就没几个有钱人从这里经过,能抢谁去。再说,这岭的乡民不缺头脑,拦路抢劫是犯法蹲大狱的事,殃及子孙;求财走正道,学点手艺活就会有饭吃。常言说得好:天干天淹饿不死“手艺人”。

涂“三公”幺启先生的祖辈,就是这蜈蚣岭最有名的吃“百家饭”的手艺人。如今十里八弯,提及这家几代,大多兴致勃然。知情的老人还透露,涂家赓续幽默基因,搞笑故事几箩筐挑不完——

裁缝师徒犯“迷糊”

曾祖父在鄂西南不少地方被称之为“太公”或“太爷”。涂幺启的太公生活在民国时期,做乡间裁缝。那年月,兵荒马乱,民不聊生,一般小集镇都难找到一家正儿八经的裁缝铺。

涂太爷养家全靠串乡走户做针线活。旧时的裁缝,工具简陋,出门仅有尺子、剪刀、针线包、画片,有点本事的才用铲式铜质烙铁,至于能装炭火的熨斗那是后来的事。一句话,涂太爷的缝纫全是手工活儿,打不得马虎,比起现如今传承的非遗刺绣还要复杂得多。

年岁大了,涂太爷开始老眼昏花。每天不仅设计裁衣服,还要指点徒弟手工缝制。这年初夏一日,师徒俩正动手忙着各自分工的活计:师父缝蚊帐,徒弟做一条短裤。涂太爷还严肃强调,任务一个坨,分工不协作,半天不搞利索不许吃饭。

涂裁缝人老运气差,连收的学徒也越来越笨。近午时分,老板娘让他们歇一会吃饭,只见那个憨小子徒弟急得脑门子冒汗,原来他把套在“X”形木马上缝制的短裤,连紧了裤裆,好歹取不下来。

见徒弟磨磨蹭蹭没有吭声,师父便问:“什么情况?”

“出了拐,短裤缝在木马上,扯不下来哒!”徒弟嘀咕。

师父一听急得团团转,驼着背在蚊帐里转悠寻找出口,嘴里还骂骂咧咧:“哪来这么个蠢货,看我出来不收拾你!唉——帐子门呢?”哦豁,他一时迷糊,把个蚊帐门也缝上了。

佛水穿烟囱

据说,涂“三公”的祖父是家族几代中最机灵的男子,诸多传奇故事被后来人津津乐道。

萝卜青菜,各有所爱。涂爷生性好动,儿时瞧不上久坐干针线活,不愿从父学艺,硬是犟着随父亲一个徒儿的幺爹学了瓦匠。

这一学出了名,当年一班师兄弟都得防他三分。一日清晨出工,师徒一纵队行走于乡间小道,年少轻狂爱搞恶作剧的涂爷,竟吊儿郎当像孙猴在师傅脑后挥舞拳头。忽然间,师傅察觉异响,猛回头瞅见小顽徒没来得及收手。众徒窃笑,涂爷难堪至极,忙红脸诡辩脖子痒想挠挠。师傅气得眉头竖,怒斥:“我看你是坨子痒痒欠揍!”

顽徒富智商。就是这个涂爷,出师数年后智惩了当地奸狡老财棍五爷王。五爷的谐音是“武野”,方言有无赖、蛮横之意。五爷王本姓王,排行老五,本该叫他王五爷;可他为人刻薄,待人抠门,老乡这才有意送他个贬号“五爷王”(还有人怒称过“五阎王”)。

聪慧好学的涂爷,出师后走南闯北三五载广吸精华,甚至有坊间传闻他到过茅山“学法”,人到中年已是家乡名副其实的少壮派建筑师。据传,涂爷不但房子建得漂亮,就连普通的柴火灶,他也砌得与众不同:精巧、省柴又赶火,至今还有老人聊及这事。

说来也巧,五爷王家衣食无忧,就是灶不赶火、堵烟,特别到了变天来雨时,婆娘下厨常搞得狼烟四起,一家人不得安宁。几年间也请人修缮过几次,就是收效甚微。听说涂爷砌灶技术高,而且为人和善,就是忙得不可开交,他决定亲自登门请师傅。

这年冬天,涂爷下山为五爷王打灶。见师傅进门,五爷王笑盈盈家长里短一阵胡扯。等灶一拆便霸气突现,他以责令的口吻要求涂爷一天之内把灶砌好,却又不耻自称冬天日子短只用吃两顿饭。

涂少爷第一次到他家干活,没想到就会享有如此待遇。只听说“赚钱不赚钱,赚个肚儿圆”的,哪有“既要驴儿跑,又要驴儿不吃草”之理?他想,我为你干活一天,难道连饭也不供我三餐?这样说,保不准完事连工钱都会克扣……真是越想越来气,不治治你还不知“灶王爷有三只眼”,涂瓦匠决定暗支一招教训教训这个恶财棍。

五爷王没念什么书,大字识不了几个,却信奉神灵。日落西山,涂师傅已垒好灶台开始砌烟囱。烟囱砌到半人高时,他从主人家一废弃木窗取来一物,神不知鬼不觉略施小计,随后继续砌砖上顶。

两天后,五爷王和婆娘供奉神龛启用新灶生火煮饭。可是开张不吉,灶堂一点火,烟不进囱直上却鬼使神差向外横翻,弄得满屋子浓烟滚滚。生性多疑的五爷王以为是涂爷故意整他,不相信新烟囱还会“闭烟”,于是把个“酒坛子”脑袋伸进灶堂仔细查看。烟囱是直的,也瞅得见屋顶的一点亮光,胖老财根本发现不了其中的问题。

五爷王嚷着婆娘再生火,依然逼烟。活见鬼!财棍疑心自己冒犯了“灶神”爷,忙派儿子请涂师傅过来“压压邪”。涂爷偏不理,老财棍又不得不捎上礼物亲自登门拜请。见火候已到,涂爷这才提出一些条件,为次日前往东家“治邪”做好铺垫。

第二天一早,涂少爷被五爷王奉为上宾。酒足饭饱之余,涂师傅在灶台前后煞有介事作揖,佯装“念经”、指弹“佛水”。经半天折腾,财棍婆迫不及待问“邪”压住否,凃爷火冒三丈:“叫不吱声,刚镇住你一多嘴又惊脱哒!”他故弄玄虚连声抱怨:“这下可好,东家知道我忙,还得再花两个时辰重收!”

时近晌午。财棍和婆娘知道犯忌,赶紧去备用灶炒菜做饭,小心侍奉涂少爷进午餐。像济公一样,涂瓦匠饭后抹抹嘴蒙头大睡。直到日落西山,他才让五爷王又端来一盆井水,沿灶台装模作样重启“念经”模式。只见他一会悠闲摆弄梅花指弹着“佛水”,一会双手合十虔诚作揖。五爷王和婆娘静静旁观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稍许,涂爷转身向五爷王耳语一阵,暗示他静观其变:神明已现、水火难容,将一招击溃。五爷王坐等夜幕降临,想见证滴水“破邪”穿烟囱的神奇一刻。

月牙刚露脸,只见涂少爷口含烧酒登木梯上房顶。然后对着烟囱顶口,怪哼一声“噗”地喷出一口酒,速将盆里的“佛水”从顶口灌入其中。原来,涂瓦匠砌烟囱至半人高时,悄悄撕来旧窗上薄如蝉翅的丝绵纸,然后封堵烟道,隔断了空气对流。这水一冲,丝绵纸穿孔,烟囱立马疏通。

“再试试吧,邪神送走了!”涂少爷得意地冲着五爷王喊。五爷王婆娘忙吩咐家人塞柴点火,烟道果然通畅。

见浓烟扶摇直上,五爷王用惊奇的目光打量凃少爷许久,然后大叫一声:“备酒,留师傅宵夜!”

师傅松松手,跑了不是人

涂“三公”的家父排行老四,自幼隔辈娇惯,上过两年私塾,学过几天篾匠,没有继承祖业、父业,解放后在农业社务农为生。

当地老人说,“三公”他爹生就一副精怪相:黑容貌,身子壮,脑壳小,眼睛亮。跟他前辈一比,断了手艺,搞笑本事却如出一辙。

这年腊月的一天,他到镇上剃头,恰逢师傅人手忙,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才轮到他。

跟其他行业一样,过去乡村理发店也寥寥无几。理发的名号也土得随意,有称“剃头”的,也有叫“带刀”的,“美容”一说闻所未闻。那时理发工具也特简单,剃刀、剪子、梳子三样必备,脸盆、毛巾少不得,还有一截子乌黑发亮的帆布皮带挂在盆架上,那是用来临时磨刀子的。电都没有,就甭问电剪、电吹风了。

下了山再走五六里地,才到镇上一家理发店。店里师傅姓姚,50来岁,人高马大,性情活泼。他的嘴从不闲着,不是粉经,就是吹口哨,手脚也很麻利。但是,他有个很多人不适应的习惯,无论谁理发,他都会用那只大手捧西瓜似的按住头,大概是要确保刀不伤皮。男女都一样,坐直身难动,有人戏称这叫“稳压”。

这一按头不打紧,“三公”他爹可受不了。他的头小而尖,几乎是被姚“带刀”一把拽在手心的。不到十分钟,幺启他爹忍得头皮发麻,于是瞅空转身对剃头匠说:“师傅你松松手,头已剃成这样,再跑了我不是人!”

剃头匠一愣。站在旁边喝茶的后生,噗嗤笑喷他一身水。

三颗针别着,你能拽得动

“嘟——”一辆大巴飞驰在国道上。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流行的一种客车款式。

大巴车尾坐着一个衣着不太讲究的中年男子。他不是别人,正是在一家乡镇企业供职的“三公”先生。

这是秋天的一个早晨,涂“三公”要去省城洽谈一笔业务。

人说在家千般好,出门事事难。那时人员混杂,出趟远门带点盘缠,还得缝个袋袋儿箍在腰里,走路还要气沉“丹田”;腆着肚子像姑娘们快到月那阵势……哎哟,太麻烦太臃肿了!

幺启摸摸自个的衣兜,心里鄙笑别人愚笨,暗喜自己聪明,这种带钱方式简直是玉皇老爷数票子——高超(钞)!

“师傅,挪个窝儿。”忽然,一瘦高个年轻人从车前移至车尾,扶扶眼镜温和地对“三公”说。

幺启是个出门人,忙主动给瘦高个让了座。随后,瘦高个又几次想跟他搭讪,他总是寡言少语。他后来说,这叫“上路少谈几句闲,逢人多留一份心。不是瞎吹,说不定这小子心术不正哩。”

“嘀——”车轮飞转。

“三公”先生拍拍上衣,那厚实的胸肌马上反馈:钞票在衣兜原封不动。不一会,车内音乐声起。幺启两臂一合,头一仰闭目养神……

“妹妹你坐船头……纤绳上荡悠悠……”歌声浪漫,节奏诱人。幺启身旁的瘦高个也“荡”起倦意。初始,他呈半闭眼昏然状,接下来是两个呵欠,随后便是两臂交叉于胸前呈一个“凶”字。再后来,索性头一歪倒向涂“三公”肩膀作深睡状……

朦胧中,幺启似乎觉得有人触碰了他的胸部。他下意识笑笑,这小子兴许还搞“同性恋”呢!

两人紧靠着。看上去,谁都不会疑心他们是一对陌生人。大巴飞奔,车窗隔音,旅客发出的声响依稀可闻。涂幺启冒着粗粗的鼻气,瘦高个嘴里也扑哧扑哧打起呼噜……

“吱——”车缓了缓,幺启又感觉胸前被碰了一下。

“扑扑”像垂钓一样,鱼儿后来又舔了两下。“三公”先生明白,今儿算是遇上一个傻不溜秋的扒手了。

眼看小扒不知趣,接二连三拉扯衬衣口袋的钞票,涂幺启有点不耐烦了。他睁开眼推推小伙子:“喂,醒醒,醒醒!”

“啊,怎么啦?”小伙子假惺惺揉着眼问。

“哪来这么大响动?”

“啥响动?”

涂幺启这才虎着脸,俨然一副“老前辈”的架势训斥道:“小杂种,你才学了几天?晓得啵,我这露出来的两百块钱,里面还有三口别针扎在衣兜上呢,你能拽得动?”

瘦小子面如猪血,哑然。

后记

涂“三公”算是已知的幽默家族第四代传人,乡邻的人都这样默认,流传他的段子也更多。

有人说,家族幽默感的形成,既有先天的基因禀赋,更有后天的环境熏陶。涂幺启,有人说他名字取得绝,谐音就是“妖气”;外加人也生得巧,跟本山大叔相近,属于那种走两步、说几句就能让人忍俊不禁的类型。

涂“三公”认为,乐观向上的家庭氛围才是幽默品质的重要成因。

日月如梭,涂“三公”如今七十多岁,儿孙在外创业修炼,逢年过节可自驾走高速返乡。幺启先生爱家,依然与老伴留守乡间,偶遇亲友探视,品酒饮茶,怀旧轶事信手拈来,逗乐众人也开心自己。


作者简介:潘祖德,湖北宜都人。系湖北省学校文化研究会会员、宜昌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、宜都市故事学会副主席。爱好写作、摄影、行游乡村,文学作品散见报刊网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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